赵君尧:明清册封使团笔下的古琉球 2017-05-22 10:03 明清册封使及从客的海洋文学作品对两朝海洋诗赋、小说、散文、杂剧的创作活动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是中国海洋文学发展史上重要的一页。中国与琉球有着508年的君臣邦交(宗藩)关系(1372-1879),是中国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清史稿》记载:“琉球国凡王嗣位,先请朝命,钦命正副使奉敕往封,赐以驼钮镀金银印,乃称《王》。未封以前称《世子》,权国事”。这就是说,凡琉球国王去世,虽然由世子执掌同事,但仍称世子,不称王,只有经过中国皇帝的册封,世子才能称王。作为中国明清两朝500年间一个藩属国,其政治地位等同于中国内地省份。然而日本趁中国清政府晚期内忧外患无力顾及之时,于1879年非法进行《废琉置县》,未经琉球的宗主权国签署割让、或放弃对琉球的宗主权领土权益前,就擅自更改中国藩属琉球为日本冲绳县。二战后,琉球先是受盟国美军“托管”,后又被私下交给日本治理。实为美日两国违法窃占中国琉球列岛的治理权益。 明清两朝册封使和从客中的文人形成一个特殊的文学群体,不仅册封使书写的琉球“使录”文本,相当一部分具有较强的文学性,而且他们与从客在海途之中和册封之地都创作了很多以“海洋”为题材的作品。同时,册封使行前归后和朋友就出使琉球彼此进行的诗文唱和,以及往返海上遭遇险难祈求海神妈祖保佑的惊心动魄的文学作品,都对明清两朝的海洋文学创作影响深远。因此,明清出现大量以海洋为文学题材和意象的作品,其中不乏融入作者个人的各种奇特想象。他们大概多少听说过琉球的各种传闻和书籍,或许与使琉球文人、琉球文人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交往,于是在他们的作品中,多多少少出现了以琉球为对象的海洋文学作品,推动明清两朝出现的以海洋为题材的文学创作活动。 一、明清琉球册封文人群体的海洋文学创作价值 在明清海洋文学的发展中,两朝册封使团群体的海洋文学创作,一路走来之时,必然受到了中外历史因素、政治事件、文学理论、哲学思潮、科技发展等因素的影响。明初的整个世界海洋之中,在中国明初郑和七下西洋,这一世界航海史上的伟大壮举之后,看到的就都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国家商船的影子。从世界来看,庞大的殖民地不仅仅给这些早期老牌殖民帝国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财富,而且使这些国家在宗主国的统治更趋于稳定。从中国来看,明朝中期开始,一直到清前期,中国国内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战争,国内处于长期的和平环境之中。经过上百年的发展,明中后期,中国国内生产飞速发展;清前期还出现了康乾盛世。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中国的科技发展水平与生产力水平都位居世界首位,中国当时的GDP总量占到了世界GDP总量的一半以上。然而,在这一时期,早期的殖民帝国开始向世界东方开拓殖民和市场,并逐步将攫取商品的源头指向了中国,中国也开始面临边疆特别是倭患形成的东南海疆危机。明清时期,为了应对来自海上的这一威胁,政府实行了严厉的海禁政策。同时,实施官方管理的朝贡贸易。 在中国与琉球508年的君臣邦交(宗藩)关系(1372-1879)中,自明洪武五年(1372)洪武帝派遣杨载使琉球以来,明清五百余年间,政府共派遣二十五次琉球使团。册封使和从客中的文人形成一个特殊的文学群体。在这个文学群体中,人们可以看到的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符合朝廷要维持天朝上国的盛名,声教四敷,在整个东亚乃至东南亚甚至非洲东海岸地区建立起了一个朝贡贸易体系。正是在这种国家体制下,明初出现了琉球的入贡、请封,贡道由闽以达京师,历代遣封使航海,亦由闽启行。虽然琉球远隔数千里之遥,但中琉已早有交通,也多有海上历险、传说及沿途岛屿的一些记录文本。然而,册封使和从客创作的《使录》、诗歌由于是他们亲临其境,闻见所得,形象鲜明,描述生动,记录准确。如陈侃行前,曾“考《一统志》、《星槎胜览》等书,登载互逸,罔可据”;“封琉球旧案,礼部失于回录”。他认为“旧存纪载,殆郢书燕说之类”,可信度不高。陈侃与高澄出使,慎重其所记。“日纪闻见:凡道途、山川、风俗、人物之实,起居、日用、饮食之细,皆得诸耳目之所亲究。”“志其略,辨其异。”《使琉球录》所记,可谓“实录”。所以说册封使和从客的海洋文学作品,于国益固宗藩关系,于史益可互证补阙,于文更添动人心弦。 明万历四年(1576)夏,琉球中山王尚元驾崩,世子尚永派使臣来中国请求朝廷下旨正式册封。万历七年(1579),万历皇帝朱翊钧选派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为钦差正使、行人谢杰为副使渡海前去敕封国王尚永。于是萧祟业、谢杰领命出使,自京城到福建,乘封舟出海,历尽千辛万苦,几经生死存亡,终于抵达琉球。顺利册封世子尚永为琉球国第二尚氏王朝国王,完成封典使命。萧崇业一行在琉球群岛候风呆了4个半月,于同年十月二十四返航还朝,十一月初二到达定海港口,转回京城复命。萧崇业和谢杰二人使琉球途中互相诗文唱和,集成《皇华唱和集》共18首附于其两人合编的《使琉球录》中,其中16首是同题唱和。萧崇业在琉球期间,详细考察了当地的山川物产和风土民情。回国复命时,将与谢杰合著《使琉球录》呈于朝廷,被收录在《四库全书》。另著有《养乾秦议》《航海赋》《南游漫稿》等。谢杰除与萧崇业合著《使琉球录》外,还著有《琉球录撮要补遗》。 明代,由于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和明朝统治者经济政治上的需要,如建造抗倭防盗之战舰和出使琉球的册封舟,加上琉球来华使臣也获准在福州府属修船、造船等因素,都使得福建的造船业已位居全国前列。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更是把中国传统造船技术推进到了空前的繁盛时期。 明朝廷不仅扩大了造船厂规模,而且大量建造“宝船”,明朝造船业盛极一时。许多使琉文人在他们的作品中表达了对当时先进造船业的自豪感,如萧崇业在《航海赋》(节选)中就这样描写道: 阅彼闽山磥佹,黝䨹萷蔘轮囷,连抱葰矗夭蟜,閜珂蔚若邓林。弥皋欐阜,荫谷蟠岑,攒郁丛骈,朗昼旴暝,尊磊磊其上覆,森落落而刺云尔。其考制抡材,凌峦超壑,移兵走檄,涤薮摧峃。松樟采于剑之津,铁力贸于岭之表。钜不厌修,细罔遗小。是断是迁,载坚载好。凡既备矣,大工斯肇。于是览《易》爻,思象旨,仪工倕,法虞姁。考日力之程,较费务之纪,问轶事于故游,鸠黎人以经始。离朱督绳,班输削墨。殊裁润之时宜,概度稽于往牒,定丰约以执中,酌文质以立则。雕土岂效之务相,窾木用扩乎古哲,为梁远陋夫绛襜,涉川无取于瑶楫。扛■(稳?舟代禾)参桅,交篐合櫐。穴牖梯舱,副柁重底,飞庐翟室,望之如宇。其上则有彤宫镂像,漅栌华欀,旋函绮椟,睿制琼章。锡衣命服,皮弁纁裳,玄冠盭绶,玉佩锵锵。犀金麟紫,芾舄斯皇。繁繐冰纨,纬罗束帛,连烟之文,独茧之色。凡夫取竭天产、发输人迹,为九赋之所敛、九式之所节者,是用传宣乎“会极”之门,远颁乎来王之国。其次则有文椸莞蒻,毛席毾㲪,瓶缶匕匙,寿光水器。兰膏朱火,贲烛金羊,炊釜箧缄,彝卣屏面。甂瓯陶素,裛绣编连,盐酪豉薪,唾壶兽子。绸杠绛縿,组帷流苏,蒨旆颷悠以容裔,羽旌骚杀其纷如。材官畜用,利械兼储,修鍜延鏦,铦戈刺殳,佛即鸟嘴,旸夷勃庐。大屈之弓,綦卫之矢,溪子之弩,越女之剑。龟蛇之旐,鸟隼之旟,军容翼翼,豫戒不虞。若乃弘舸巨舰,非常可模。抗指南之暐晔,崇五楼之峥嵘,运货狄共鼓之巧,使尽变化乎其中。是故外阔内虚,大人度也,阳行阴翕,方壶境也,画鹢琢云,等威异也,虬螭蜿蜿,桡橹击也,鹰瞵枭瞷,力士从也,峤崒峰攒,棨戟列也,鸢翔鹘逸,麾盖张也,蔽天翳日,帆扬而缦移也,流霞掣电,银黄饰而赭漆光也,震霆轰辇,钲音革响也,舞鸾律鸑、韵乌部蛙,钧天角抵、缤纷错集者,殊俩薄伎,散襟期也。若乃推验天文,审测风日,星翳卜算,羽祝庖丁。匠氏缝工,调人司救,象胥掌讶,篆镂丹青。与夫吴歈蔡讴,阮啸孙唫,曹诗刘饮,秋奕嵇琴。陶泓毛颖,陈玄楮生,俨然数客,述古删今。以至解难之丸,杯肘之射,棘猿之术,雕龙之英,靡不广询博取,竞爽摅能尔。其大虽谢于驰马,制实迈于釆菱,庶几御长风以利往,责千里于寸阴。乃若梁丽晋舶,越舼蜀舲,沙棠木兰之称,青翰三翼之名,方斯蔑矣。 (萧崇业《航海赋》) 这段描述出册封舰船的壮观气象,从“阅彼闽山”采伐木材“连抱葰矗夭蟜,閜珂蔚若邓林。”“松樟采于剑之津,铁力贸于岭之表。”“离朱督绳,班输削墨。”建造出“穴牖梯舱,副柁重底,飞庐翟室,望之如宇。其上则有彤宫镂像,漅栌华欀”,“弘舸巨舰,非常可模。抗指南之暐晔,崇五楼之峥嵘,运货狄共鼓之巧,使尽变化乎其中”的巨舰,以至“蔽天翳日,帆扬而缦移也,流霞掣电,银黄饰而赭漆光也,震霆轰辇,钲音革响也”。“庶几御长风以利往,责千里于寸阴。”不仅描写出册封巨舰的华美装饰和气势恢宏,而且极尽夸张巨舰在海上的航行,一帆千里于寸阴之间,反映出明代中国造船航海技术的登峰造极。 使琉文人们的海洋文学作品,不乏有对海上经历的真实生动的心理描述,萧崇业的《航海赋》就写在册封琉球国王的海途上,由于亲身经历了海上变化莫测的情形,因此有着切身的体会,其描写不仅语句华丽,而且形象真实生动,如当风平浪静、一碧万顷之际,他亦心情开阔,并认为这是“皇威之远庇”: 仗皇威之远庇,托灵胥而自夸。遂竦节而结旅,忽轻举以征遐;高宇澹乎其若寂,大块恬然其不哗。映流光以霁色,照落景而俱嘉。穷区没渚而不见,万里藏岸其何遮!泓澳信难测之于蠡,淼茫无足语之于蛙! (萧崇业《航海赋》) 对于面临海上风云瞬息万变,生死难测之际,萧崇业也能很好地刻画出险些葬身海上狂风巨浪中的心理感受。虽然他被吓得心惊胆战,满头大汗,但最后不仅能振作精神,化险为夷,还能自觉地把这宝贵经历视作审美对象: 若乃阳侯磅磕以跳沫,天吴激礡而鼓涛,飞涝■〈氵哨〉■〈氵口再〉以相淈,洪澜匒匒而互淆。转天轮而颓戾,回地轴而争挠。駊騀错乎嵩衡抗嵷,磢错乎雷澍叫号。濦濦浤浤,则星河似覆,潎潎濞濞,则日月如摇。篙工于是乎谨柁,楫师于是乎弛绡。当此之际,末可如何,虽冯虚以御风兮,境非赤壁,纵遗世而独立兮,心异东坡。有时乎竦慑战怖,无日乎爽旷婆娑。怳千态以万状,怵谈笑而起戈,须臾久于年岁,瞬息虑乎风波。有车马行,公无渡河。由斯以谭,则知郭景纯之所赋者,特泊泊之见,未习夫江汉之委输也,木玄虚之所云者,乃想象之言,犹未睹夫灏溔之实际也。故尝嗟徐衍之负石,怪精卫之塞溟,壮荆飞擒蛟而成气,贤夏禹视龙其弗惊,若乃陈茂拔剑,事偶然耳,海童邀路,其谁忘情,夫是以仰舟中主敬之程子,悟遇风思过之管宁。坐而待旦,动与惧并,行无辙迹,止无所凭。郁郁墨墨兮众心惙惙,摇摇悝悝兮我头岑岑。 (萧崇业《航海赋》) 谢杰在出使琉球途中所作的《海月赋》,则真实描绘了让人心旷神怡的海上升明月之美景:
或绉者如縠,或烂者如绮;或洁者如圭,或平者如砥;或好者如瑗,或激者如矢;或华者如蜃,或跃者如鲤;或如素凤之下池头,或如白鼍之嬉水次;或如瑶瑟之鼓湘江,或如鲛绡之绚蓬市;或如宝筏度于恒河,或如玉华点乎苍洱;或如萤火映于林塘,或如梅花落夫沼沚;或浮或沉,赤乌浴而渊晖,或灭或没,骊龙颔而川媚。或闪或铄,电腾云汉之墟,或错或落,斗转明河之涘。想而像之,惊心骇视。 (谢杰《海月赋》) 如此梦幻般的夜色,人们似乎忘却了,那人力难以抵御的狂暴飓风掀起滔天海浪的惊险场面,此刻正尽情地享受并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这美轮美奂的仙境之中。 明初,为防止倭寇,朱元璋颁布了海禁政策。从此之后,如果要来中国做生意,必需朝贡兼贸易,否则不予进来,这就是所谓的“朝贡贸易”,兼具有怀柔拉拢周围国家的用意。明朝初年实施的这种薄来厚往朝贡贸易,被限制在政府的管理之下。萧崇业和谢杰都记录了明代官方的海上对外交往,描述了与琉球国进行官方封贡贸易的盛况: 北出名师,南驰信使,輶车朱轩络绎不绝,楼船戈舫纷沓旁午。然皆弗克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方今圣明在宥,威德房皇,九域密如,四封不耸。辽绝之党、冠带之伦乐贡效贽者,盖以亿计。琉球沾濡浸润,历年滋多,其奋濯泥滓,比埒箕子之邦。岂与夫乌浒狼㬻、屠婆缚妇,奇肱反膝之酋、交胫长臂之种可同年而语哉! (萧崇业《航海赋》) 航海危役,吾役即吾民也。吾䣊迫于大义,分当致身,彼役何知焉,苟非利以驱之,何以结其心而得其力,洪武间,许过海五百人行李各百斤,与夷贸易,实以利啖之,亦以五万斤实所载也,着为絜令。故甲午之使,因之得万金。……盖甲午之使,番舶转贩于夷者无虑十余国,夷利四倍,故我众之利亦倍。辛酉之使,番舶转贩于夷者仅三、四国,夷利稍减,故我众之利亦减。己卯之使,通番禁弛,漳人自往贩,番一舶不至,夷利顿绝,故我众之利亦绝,势使然也。 (谢杰《<琉球录>撮要补遗》) 清代仍然实行海禁政策,民间贸易只能在政府严格控制的范围内,往往借册封名义进行,嘉庆五年(1800),李鼎元作为副使出使琉球前来闽候舟,中丞汪志伊来见: 坐间议及封舟事,云:“此次修理之费,皆令船户自办;故准船户带货”。余曰:“此固人情,然封舟例不载货。历来册使至琉球,不能按十月风信回者,俱由货多且贵。琉球穷国,尽买则财不足,不买又恐得罪;百计设措,耽延时日。今货虽准带,贵货宜禁;须令船户造册具结呈验,庶前弊可杜”。汪公以为然。 (李鼎元《使琉球记》) 出海筹备工作基本就绪,都司陳瑞芳來报告,说渡海兵士已挑选集中。李鼎元傳令同渡海人役: 五月朔日在南台点验登册。船户以所带货单进视,其单内如肉桂、黄连、麝香等药皆贵,尽裁去;东海所需药材为最,而尤以大黄、大枫子、茶叶、儿茶为要药,补品不甚需。……舟二,余与介山共乘其一。前后各一桅,长六丈有奇,围三尺;中舱前一桅,长十丈有奇,围六尺:以番木为之。通计二十四舱,舱底贮石曰“压钞”,载货十一万斤有奇。 (李鼎元《使琉球记》) 明代以前各种载籍上所记之琉球国的地理、习俗、社会状况等,因多为听人传闻,与册封使的“使录”多有不同。萧崇业、谢杰两人就以自己亲闻亲历对此做了不少的校正,如《大明一统志》载: 琉球国,在福建泉州之东海岛中。其朝贡,由福建以达于京师。……无他奇货,尤好摽掠,故商贾不通。不驾舟楫,惟缚竹为筏,急则群舁之,泅水而逃。 (李贤、彭时等纂修《大明一统志》) 《使疏球录》则作了校正补阙: 琉球,在泉州东,自福州视之,少在东北。观去必孟夏以西南风、来必季秋以东北风,不可知乎?……地无货殖,商贾鲜通,反时时资润于邻之富者。迩来哪霸、首里二处俱设马市,贩鬻率女侩,男子不得争。寻常尤重犯法,有盗窃者辄加开腹、劓剕之刑,夷人即蠢悍无知,敢不惧而好摽掠耶!盐舶、鱼艇制与中国小异,而陪臣岁入贡者,莫不航巨舰横海而来。谓“缚竹为筏,不驾舟楫”,意者草昧之初乎! (萧崇业、谢杰《使琉球录·群书质异》) 《大明一统志》说,琉球男人“无他奇货,尤好摽掠,故商贾不通。”实际上萧崇业和谢杰看到却是,在琉球的哪霸、首里这二个地方都设有“马市”,而且是由女性在进行售卖交易工作。琉球社会“尤重犯法,有盗窃者辄加开腹、劓剕之刑”。这样即使有再凶悍无知的琉球人,哪里还敢违法去摽掠呢!说琉球人“不驾舟楫,惟缚竹为筏”,实际上琉球只是在盐舶、鱼艇的制作上与中国有一点不同,而那些请封使者和每年来中国朝贡的人,他们所乘的都是横穿大海的巨舰而来,说他们“不驾舟楫,惟缚竹为筏”,这种认识真的太无知了。所以他们感叹说,所谓琉球“视月盈亏以知时,视草荣枯以计岁”,则太孤陋寡闻了,这大概受《水经》、《舆谱》等史籍之流闻影响为多,故其所载非翔实也。 (萧崇业、谢杰《使琉球录·群书质异》) 二、明清琉球册封文人群体的海洋文学创作 由册封使和从客中的文人形成的特殊的文学群体,其海洋文学作品对明清海洋文学创作产生积极的影响。海洋雄奇诡谲和广博无边,人类至今都没有完全征服那片蔚蓝的海洋,因此,人类从古到今都对其有一种敬畏之感。而这种神秘未知反映在文学作品之中时,创作者们往往施展自己的想象力,来对海洋这一奇特的物象加以虚构,大大增加了文学作品的奇幻色彩和艺术魅力。 嘉庆五年(1800),李鼎元作为副使出使琉球,册封琉球中山王,回国后著《使琉球记》。《使琉球记》“事以日系,言以人稽”,“文不矜奇,事皆纪实”,“凡目所击,咸登掌录”,有很高的文学与文献价值,如其中一段描写道: (五月)初四日(乙酉),晴。午,泊鳌头。申刻,庆云见于西方,五色轮囷;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舟中及两岸之人,莫不叹为寄瑞……乘潮至罗星塔,投银龙潭祭,取淡水满四井止。…… 初九日(庚寅),晴。卯刻,见彭家山,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计自开洋,行船十六更矣;由山北过船。辰刻,转丁未风,用单乙针,行十更船。申正,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入夜,星影横斜,月色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沈出没;木华《海赋》所谓“阴火潜然”者也。舟人廪祭黑水沟——按汪舟次《杂录》:“过黑水沟,投生羊、豕以祭,且威以兵”。今开洋已三日,莫知沟所。琉球伙长云:伊等往来不知有黑沟,但望见钓鱼台,即酬神以祭海。随令投生羊、豕,焚帛、奠酒以祭,无所用兵。连日见二号船在前,约去数十里。 初十日(辛卯),晴。丁未风,仍用单乙针。东方黑云蔽日,水面白鸟无数。计彭家至此,行船十四更。辰正,见赤尾屿;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举酒相庆。巳刻,微雨从南来;雷一发,雨倏止。午刻,大雨;雷以震,风转东北。柁无主,舟转侧,甚危。接封大夫梁焕请曰:“水井漏,淡水将竭;如此风不止,当乘风回五虎门,再图风利”。余闻大鱼夹舟,若有神助,行海最吉;因令人视大鱼,尚附舟未去。意者风暴将起,鱼先来护舟;因与介山潜焚藏香,跪祷于天后曰:“使者闻命,有进无退;家贫亲老,志在蒇事速归!神能转风,当吁请于皇上加封神之父母。鼎元自元旦发愿,时刻不忘;想蒙神鉴”!祷毕,不半刻,霹雳一声,风雨顿止。申刻,风转西南,且大;合舟之人举手加额,共叹神力感应如响。是夜,行六更,仍用单乙针。十一日(壬辰),阴。丁未风,仍用单乙针。计赤尾屿至此,行十四更船。午刻,见姑米山——山共八岭,岭各一、二峰,或断、或续;舟中人欢声沸海。…… (李鼎元《使琉球记》) 《使琉球记》以日记体裁,详记出使始末,语言平实近人,叙事以文学性的笔法,上文这一段引人入胜的文学性描写,如“庆云见于西方,五色轮囷;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入夜,星影横斜,月色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沈出没”;“东方黑云蔽日,水面白鸟无数”;“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等,就足以开启后人之海洋文学创作的想象空间。 嘉庆十三年(1808),清廷任命翰林院编修齐鲲为正使、工科给事中费锡章为副使,渡海册封琉球国中山王尚灏。经石韫玉推荐,沈复以齐鲲“太史司笔砚”的从客身份,随齐鲲、费锡章出使琉球。返回后,沈复将册封仪式和海外见闻写成了《海国记》。后来,他又将这段平生重要的海外经历,与之前写就的四卷及根据养生心得写成的《养生记》一起,编订成早期《浮生六记》的完整版本。还曾亲自将自己的完本《浮生六记》呈奉给管贻葄品题。管贻葄,常州府阳湖县人,官任河南固始知县,道光十五年迁福建兴化知府。管贻葄根据六卷内容写下“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在这六首绝句中,就第五卷沈复赴琉球见闻所写下的绝句是: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浮生六记》是沈复著的自传体小说。“浮生”二字典出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浮生六记》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追求理想终至理想破灭而展开。文字清新率真,无雕琢藻饰痕迹,情节则伉俪情深,至死不复;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他乡,悲切动人。写得最感人是《坎坷记愁》。沈复和芸娘二人因夫妻琴瑟相谐,喜爱结交诗朋酒友,对人又太不设防,为家规森严的大家庭所不容,两次被逐出家门。第二次被逐,芸娘病体支离,经不起贫病交加,忧愤郁结的流离颠沛,撇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客死异乡,年仅39岁。夫妻诀别之际,芸娘唯有执沈复之手,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说着:来世再与你结为夫妇……。读之,让阅者禁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当前学术界认为1995年作家出版社出的《浮生六记》中的《中山记历》是伪作,对近年发现收在钱泳《记事珠》杂稿中的《册封琉球国记略》,是否就是《海国记》的佚文,是否是钱泳从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抄录过来的还有争议。这里暂以201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浮生六记》为据。沈复《海国记》笔下的那片海的描写细致入微、千奇百态: 五年五月朔日,随荡节以行,祥飙送风,神鱼扶舳,计六昼夜,径达所届。……初二日,午刻,移泊鳌门。申刻,庆云见于西方,五色轮囷,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观者莫不叹为奇瑞。或如玄圭,或如白珂,或如灵芝,或如玉禾,或如绛绡,或如紫紽,或如文杏之叶,或如含桃之颗,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读屠长卿赋,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寥寥百余字,海上美景便跃然纸上,历历展现于读者眼前。 初四日,亥刻起碇,乘潮至罗星塔。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余妇芸娘,昔游太湖,谓得天地之宽,不虚此生,使观于海,其愉快又当何如?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这里将大海与太湖相比,不仅表现出沈复对芸娘情深似海,更体现唯有沈复的人生观才有如此深刻的感悟。 初九日,卯刻,见彭家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申刻,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沈复当年所见钓鱼岛,在他眼里,那不过是航海旅程中的中国海疆之内诸多小岛之一而已,自然也就没有今人眼里中日主权之争的浓重的政治意味。在失而复得的这本《海国记》中,还记录了许多沈复眼里大海的奇异现象。 入夜,星影横斜,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木华《海赋》所谓‘阴火潜然’者也。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与对云霞的感叹不同,夜晚的星光和海面的火焰,又一次撩动读者的心弦。海上几日,沈复一行也并非一帆风顺,从《海国记》里,我们也能窥探大海壮美下隐藏的危险。 初十日,辰正,见赤尾屿。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以为风暴将起,鱼先来护。午刻,大雷雨以震,风转东北,舵无主,舟转侧甚危。幸而大鱼附舟,尚未去。忽闻霹雳一声,风雨顿止。申刻,风转西南且大,合舟之人,举手加额,咸以为有神助。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因所遭遇这一场险难,沈复感而作诗两首以记之: 其一曰:平生浪迹遍齐州,又附星槎作远游。鱼解扶危风转顺,海云红处是琉球。 其二曰: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东望正茫茫。此行足壮书生胆,手挟风雷意激长。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这两首诗不仅逼真描写出当时的海上险境,也借景抒情表达诗人之意气风发。值得一提的是关于钓鱼岛的描述,在《海国记》中,当船行中琉边境时,沈复以55个字简洁生动地记载下在钓鱼岛领域祭海的场景: 十三日辰刻,见钓鱼台,形如笔架。遥祭黑水沟,遂叩祷于天后。忽见白燕大如鸥,绕樯而飞。是日转风。十四日早,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十五日午刻,遥见远山一带,如虬形,古名琉虬,以形似也。 (沈复《浮生六记·海国记》) 这段场景描写中明确指出“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是说到姑米山才入琉球。上述记事诗中的“海云红处是琉球”句,是说钓鱼岛、赤尾屿不是琉球,太阳升起海天一际的地方才是琉球。 图:中国藩属国琉球,中山王府(首里城) 据有关学者考证,嘉庆七年(1802)沈复随其同乡石韫玉(一甲一名进士状元及第)来京师,作为石的幕僚,与京师士大夫多有交接,并曾阅读过李鼎元撰《使琉球记》,所撰《浮生六记》中的《中山历记》(《海国记》)一卷,有可能参考李鼎元《使琉球记》,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观察和想像编写而成。 在册封琉球的文人创作的海洋文学作品中,有不少描写琉球国习俗的诗歌,从下列几首诗歌即可知他们所描绘的琉球风俗民情及其变化。很久以来,如果琉球人家里有人远赴他乡,都会在门庭之中用竿子竖挂一艘小木船,来听候南风,祈求顺风送征人归家。康熙五十七年(1718),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任册封琉球王国副使,奉命出使琉球。他的《球阳竹枝词》第一首写道: 小船矗起半天中,一尺樯悬五寸篷;渡海归人当有信,竿头昨夜是南风。 (自注:渡海之家,例造小木船,桅帆毕具;置竿头,立庭中候风,以卜归期。自闽归国,皆以南风为候)。(徐葆光《球阳竹枝词》) 这首诗所咏的是琉球人制作帆船模型,用以预测风向,决定航行的日期。这对于岛国的人,当然是极其重要的。 嘉庆五年(1800),内阁中书舍人李鼎元任册封琉球王国副使,奉命随赵文楷出使琉球。这个时候,民间还是有同样的习俗。李鼎元的《竹枝词》也说: 双乳垂垂学抱瓜,庭中独立望天涯;竿头笑指南风到,脱却襟裙懒去遮。 (自注:家有渡海者,率造小木船,置庭中竿头,桅帆毕具,候南风以卜归期。) (李鼎元《竹枝词》) 李鼎元的诗被史家赞誉为“风骨高峻,奉使诸作,尤推豪健”。 (姚鼐《惜抱轩集·文集》) 到了嘉庆十三年(1808),工科给事中费锡章为副使出使琉球时,费锡章在他的《竹枝词》里,却记录了这种风俗的转变。费锡章所作竹枝词说: 中华遥望比仙都,破浪全凭十幅蒲;杨柳简书谁会得,狮王不挂挂于菟。 (自注:球俗远贾他处,家悬一虎,旁画杨柳。询其故,则以风从虎,但求顺风而已;若杨柳则相沿如是,并不知取义。) (费锡章《竹枝词》) 从费锡章所描述的来看,却已经不是用竿子竖挂小木船,以候南风了,而是改悬一个虎形偶,取其“风从虎”之意,其实也就是祈求顺风罢了。 徐葆光的中山竹枝詞还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琉球妇女的海洋生活习俗: 海滨鱼市早潮还,细径斜通失汁山;头戴荷筐趁墟去,归来压扁翠云鬟(辻山,一名失汁山;女集所)。 海光晴漾碧天云,三五龙姑自作群;石笋崖边朝不动,雪崎洞里拜龙君(波上山,一名石笋崖。寺中有神,手剑而立,名“不动”。波上山东有小山,名雪崎;下有洞。正、三、五、九月,谓之吉月;女子相约拜洞,以为常)。 海波日出静无垠,子午灵期又一新;银蟾今日团圞夜,汲取新潮献灶神(每月十五,女至炮台,取潮水献灶)。 (徐葆光《中山竹枝詞》)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到琉球国妇女在早潮后去海滨鱼市赶墟、逢单月结群去山洞拜海龙王、每月十五月圆之夜取新潮海水献灶神等场景。 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简介】: 赵君尧 研究员、中国海洋文学网总编、《海洋世界》杂志专栏作家、北京市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会会员。主要著作有《中国古代海洋文学》《闽都文化简论》。在《中国史研究》《文史》《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等报刊上发表论文100多篇。主要研究方向:海洋文化、历史文献、区域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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