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月季：“历史终结论”终结了吗？
2015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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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空间
2015年的岁末，历史的不确定性似乎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这不由得让人联想起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历史终结论”。1989年春，福山在《国家利益》杂志上发表了《历史的终结？》一文，认为自由民主制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理念，将会成为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更为乐观的意义上，福山援引著名的黑格尔主义者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的说法：历史终结于1806年，那一年，拿破仑在耶拿战役中打败普鲁士君主政体，由此把法国大革命的原则传播到世界的偏僻角落。自此以后，这些原则不断发展充实，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普遍承认。自福山的“历史终结论”问世之后，在收获无数的鲜花和掌声的同时，也遭遇了数不清的质疑和批判。
如今，距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从人类当代所处的时代来看，历史似乎没有任何将要终结的征兆。无论是从零碎的历史事件来看，还是从历史发展的整体格局来看，都在印证着福山“历史终结论”不断遭遇现实的否定。前不久，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撰文称，由于西方政策的种种失误，世界正在告别短期和平时代。远的不说，仅就2015年岁末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来看：巴黎暴力恐怖袭击事件、欧洲难民危机、世界马克思主义大会的召开，欧洲社会内部动荡……历史局部的反复甚至倒退不断上演。如果放眼整个世界历史格局：“中国模式”的崛起、“马克思主义”的复活、“伊斯兰主义”的兴起、“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起伏、西方民主内部出现的“衰退”等等，如此跌宕起伏的世界历史，何以说历史终结了？
事实上，上述历史现象也正是反“历史终结论”者的依据。他们认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不过是对康德、黑格尔、马克思普遍史观念的一种拙劣模仿和歪曲。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借鉴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但是在历史终结之处与马克思分道扬镳。马克思认为历史终结于共产主义，而福山则认为历史终结之处恰恰是被马克思批判的资本主义民主。
大概是由于福山与马克思的分歧，反“历史终结论”者主要来自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批评“历史终结论”是一种粗俗的唯心主义历史观，欧洲著名马克思主义者齐泽克（Slavoj Zizek）2014年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说道：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也无力解决世界范围内面临的危机，况且资本主义内部也危机重重。在这样的历史状况下，与其说是“历史的终结”，倒不如说是“历史终结论”的终结。
面对这样的诘难，福山显然不能无动于衷，在其《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再版后记中，福山回应说：“历史终结论”受到来自各方的抨击，但大多数人是站在一种对“历史终结论”的简单误解的立场上。这种误解很大程度上在于：大多数批评者批评的仅是这本书的标题，而非这本书本身。对于历史进程中出现的回旋反复，福山早有判断，他并不否认历史的乱象在“历史终结”之后继续存在。福山非常明确地指出，“历史终结论”面临来自四个方面的挑战：分别是伊斯兰主义的兴起，超越民族国家的民主面临的障碍，贫穷落后国家如何建立强有力的政治制度，技术进步所带来的潜在威胁。至于自由民主制度本身的“内爆”危机，福山一方面承认开放性使得自由民主制成为最脆弱的社会，但也因为开放性，使得自由民主制社会具有一种自我纠错机制，周期性的危机是其自我调校功能的显现，并不会对自由民主制构成致命威胁。
但是，福山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具体的历史实践，他认为终结历史的是自由民主的理念。福山在这里所言的自由民主理念并非“社会功能”意义上的，并不指向具体的社会现实。福山很清楚，自由民主本身并不完美，践行自由民主的社会也并不必然导向绝对的政治稳定、经济发达。福山所言的自由民主理念，植根于人性深层当中蕴涵的“人有相互承认的需求”，以及支撑这种相互承认需求的意识、精神和激情。尽管历史上各种制度都存在“承认形式”，但它们不是基于平等、自由和相互的意义上。这些先天的缺陷导致了人们对“相互承认”的追求，并进而构成了推动历史演变的矛盾。
自由民主制度本身也存在各种问题，但并不存在否定“相互承认”的根本矛盾。在这个意义上，福山认为自由民主是无可匹敌的政治理念，例如，尽管世界上还存在各种形式的威权制度和独裁者，但几乎全部都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号来粉饰其独裁。这从侧面证明了自由民主作为一种合法性话语所具有的普遍性效力，这种普遍性效力来自于自由民主理念的传播和渗透。在历史现实中，专制和独裁似乎没有这样的影响力。数据也佐证了福山的观点：1974年全世界只有35个选举式民主国家，仅占整个世界国家数量的30%，到了2013年，选举式民主国家增加到120个，占世界国家总数的超过60%。
可是，能够就此判断自由民主理念一定在历史现实中开花结果吗？
福山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他强调“历史终结论”是一种“弱决定论”， 它的普遍必然性指向理念或精神层面，至于它在历史实践中的功能，自由民主的理念仅提供一种政治实践的可能或尝试，并不必然决定历史现实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在现实中有人用历史波折的“短时段”印证“历史终结论”已经终结，在福山的世界中，他醉心于其中的却是历史“长时段”中“历史终结论”的“理念不死”或“精神永存”。 作者是燕山大学文学 与新闻系副教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