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宗藩关系

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一）
侠客  2019-12-16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30日在上海交通大年夜学“海洋视野下的东亚国际关系暑期班”的演讲，8月20日至25日改动于横琴，10月26日在“第三届全国青年历史西席暨名师事情室年会”再次演讲。全文分三部分颁发，这是第一部分。


首先必要阐明，我不是钻研东亚国际关系的学者。近来二十多年，我不停在钻研戊戌变法。虽说不钻研东亚国际关系，但也不是没有兴趣。我在北京大年夜学教书时，讲授中国近代政治轨制，涉及对外系统体例，即清朝的宗藩关系（这一门课我现在还在讲）。张志云教授主持“海洋视野下的东亚国际关系暑期班”，命我来讲一下，我只能奉命开口讲生手话。我近来生手话说得对照多，不久前在东北师范大年夜学“夷易近国史研习营”中讲缅甸历史，预计在那里说那个题目不太会穿帮。可是在上海交通大年夜学，除了张志云教授外，还有一位真正懂行的专家——滨下武志教授。


作为一个学者，常常因自己所处的地舆位置不合而视角不合，我很可能是此中极度的例子。我虽说关心清代的对外系统体例，但在北京大年夜学时，斟酌最多的是东北亚，将自己的门生送到韩国和日本，进修说话；后来到了华东师范大年夜学，开始留意南方，将自己的门生送到越南，进修说话；现在又到了澳门大年夜学，认为了全部东亚，去年送了一个华东师大年夜的硕士生去蒙古国，一个澳门大年夜学的硕士生去老挝，进修说话。


东亚是什么？从地舆上看，便是东北亚加东南亚，或者说是孟加拉湾以东地区，按照本日的政治地舆，从北到南，除中国外，包括蒙古国、俄罗斯、朝鲜与韩国、日本、菲律宾、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以及南宁靖洋上的东帝汶。巴布亚新几内亚属于大年夜洋洲。我在北京大年夜学时去日本对照多，也去过北朝鲜；到了华东师大年夜去了韩国和越南；到了澳门大年夜学，考察的地方除了多次去过越南外，还增添了蒙古国、俄罗斯远东地区、柬埔寨、老挝、新加坡、马来西亚（西马）、日本的琉球、缅甸。今年事尾我还盘算去一下泰国。走一走，看一看，感到就会不一样，加倍感觉这些区域值得钻研。我这几年招收的门生，很盼望他们钻研清朝对外关系史，分外是东亚国家。由于在这个领域，我们的常识有着许多差错。而在这些常识差错中，最为严重者，关于“清朝的宗藩关系”。


龚自珍的记录






龚自珍


中国最紧张的前近代思惟家龚自珍（1792-1841），曾任礼部主客清吏司的主事。礼部“主客清吏司”职掌是“五礼”之中的“宾礼”。其职责的一部分，是认真朝贡。龚自珍曾写过一篇《主客司述略》文章，说道：


我朝藩服分二类，其朝贡之事，有隶理藩院者，有隶主客司者。其隶理藩院者，蒙古五十一旗，喀尔喀八十二旗，以及西藏、青海，西藏所属之廓尔喀是也。隶主客司者，曰朝鲜、曰越南即安南、曰南掌、曰缅甸、曰苏禄、曰暹罗、曰荷兰、曰琉球、曰泰西诸国。泰西诸国：一曰博尔都嘉利亚、一曰意达利亚、一曰博尔都噶尔、一曰英吉利。自朝鲜以至琉球，贡有额有期，朝有期。泰西诸国，贡无定额，无按期。


龚自珍没有近代国家不雅念，也没有近代国际政治不雅念。当然，当时清朝的高低也都没有近代国家与近代国际政治不雅念。龚自珍的这段话，没有区分藩部与属国，但也阐清楚明了理藩院与礼部的职责差别。按照近代国家不雅念，理藩院所属的为藩部，蒙古、西藏、青海是清朝的主权范围之内。喀尔喀蒙古（即漠北蒙古，即车臣汗、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等部），当时在清朝乌里雅苏台将军治下，另有库伦干事大年夜臣。1911年，喀尔喀蒙古受俄罗斯策动而发布自力，并进占漠西蒙古之一部，依赖于俄国（苏联）。苏联解体后，蒙古国成为主权完备的国家，我也去过两次。廓尔喀是喜马拉雅山地国家，其与清朝的藩服关系，应算作为特例来钻研。龚自珍当主事时，廓尔喀与清朝的藩服关系还对照稳定，不久后，即1855年，这种关系发生了变更。


我对照关心的是主客清吏司部分，即“曰朝鲜、曰越南即安南、曰南掌、曰缅甸、曰苏禄、曰暹罗、曰荷兰、曰琉球、曰泰西诸国。泰西诸国：一曰博尔都嘉利亚、一曰意达利亚、一曰博尔都噶尔、一曰英吉利”。一共有十二个国名。从近代国际关系不雅念来看，都属于外国，但属于特殊关系的外国。


龚自珍是敏锐的常识分子，他的说法代表清朝的主不雅不雅念。从清代历朝会典来看，由礼部主客清吏司治理交往的属国数量在增添，康熙朝《大年夜清会典》为：朝鲜、土鲁番、琉球、荷兰、安南（黎朝）、暹罗（泰国）、泰西国。雍正朝《大年夜清会典》为：朝鲜、琉球、荷兰、安南、暹罗、泰西诸国（泰西国、意达利亚、泰西博尔都噶尔）、苏禄（今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土鲁番。乾隆朝《大年夜清会典》称：“凡四夷朝贡之国，东曰：朝鲜，东南曰：琉球、苏禄，南曰：安南、暹罗，西南曰泰西、缅甸、南掌（今老挝北部）。”而嘉庆朝《大年夜清会典》则称：“凡四裔朝贡之国，曰朝鲜，曰琉球，曰越南（阮朝），曰南掌，曰暹罗，曰苏禄，曰荷兰，曰缅甸，曰泰西（泰西诸国，曰博尔嘉利亚国，曰意达里亚国，曰博尔都噶尔国，曰英吉利国）。余国则通通商焉。”由此可见，龚自珍的根据来自于嘉庆朝《大年夜清会典》。






《大年夜清会典》


“朝贡”的荷兰、泰西诸国和不朝贡的俄罗斯


龚自珍与《大年夜清会典》中提到了七个亚洲国家，即朝鲜、琉球、越南、苏禄、南掌、暹罗、缅甸，我放在后面来讲。先来看一下列入“朝贡”体系的荷兰和包括“博尔都嘉利亚”“意达利亚”“博尔都噶尔”“英吉利”在内的“泰西诸国”。


“荷兰”当时指是荷属东印度公司（1602-1799），那时的管理地区只是本日印度尼西亚一部分（后为荷属东印度，1800-1942）。因为郑成功的海上武力，清朝推行了海禁，对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造成了很大年夜的影响。他们曾经在1656年（顺治十三年）派使节来过北京，切磋互市问题。此后，他们还来过多次。而这些使节在清朝官方记录中为“贡使”。本日看来，荷兰不算大年夜国，我也曾短暂地去过阿姆斯特丹，在荷兰国家博物馆中找不到昔时殖夷易近的记录，仅在一个很小的讲动植物的博物馆，看到了一张照片，荷兰人在印尼开办小学。博物馆展示的取舍很可能属于政治“精确”或“不精确”。我反而在日本长崎的出岛，看到了复修的荷属东印度公司遗迹。本日的印度尼西亚是一个很大年夜的国家，有近两百万平方公里的地皮和二点七亿人口。从人口来说，是天下第四大年夜国，仅次于中、印、美。在荷兰人建立殖夷易近统治之前，这个地区有着许多国家或政治实体。我真盼望有人进修马来语和荷兰语，钻研清朝与荷属东印度公司、马来诸国的关系。


“泰西诸国”呢？


龚自珍所称“意达利亚”为何？根据清代官方文献纪录，泰西意达利亚国修养王伯纳第多遣使葛达都、易得丰于雍正三年（1725年）“奉表贺皇上御极”。由此去对比罗马教廷的历史，可知是罗马教廷本笃十三世（Benedict XIII）教宗所派使节葛达都（Gotthard Plaskowitz de St.Maria）、易得丰（Ildetonso de Nativitate），传递本笃十三世继位，并对雍正天子继位表示祝贺。教宗遣使与当时清朝推行的禁教政策有关，罗马教廷禁止中国信徒祭拜祖宗引出了中国基督教史中的重大年夜争辩，即“礼仪之争”。而教宗的使节在清朝的官方记录中也成了“贡使”，乾隆朝《大年夜清会典则例》具体纪录了他们的“贡品”。






罗马教廷本笃十三世


龚自珍所称“博尔都嘉利亚”“博尔都噶尔”两国，抄自嘉庆朝《大年夜清会典》。这实际上是一个国家，即Portugal（葡萄牙）。当时的翻译，没有固定的译名，当时清朝的官员，不懂葡萄牙语。清朝官员在编纂《会典》时，没有察核清楚，错成两个国家。这是很不应该的。葡萄牙在历史上是殖夷易近大年夜国，“教皇子午线”将全部天下分东、西瓜分给葡萄牙、西班牙两国。且葡萄牙与清朝有实在际的关系。它在明代就盘踞了澳门。到了龚自珍的时期，澳门的主权属清朝，治权属葡萄牙，每年交地租银五百两，清朝派喷鼻山县丞治理澳门的华人。从龚的整个著述来看，他对澳门有必然的常识，但将葡萄牙错为两国，虽说有其根据，但也是不应该的。龚死后不久，1849年，葡萄牙驻澳门总督亚马喇竣事交纳地租并攻克关闸，澳门成为葡萄牙的殖夷易近地。


龚自珍所称的“英吉利”，当然是英国。英国是当时天下上最强大年夜的国家，所谓的“朝贡”等于马戛尔尼使华（后将胪陈）。在龚自珍的时期，英国是清朝最大年夜的贸易伙伴，清朝与英国和英帝国地区的贸易关系，是天下上最大年夜的贸易关系之一。此中最紧张的贸易品种为茶叶与鸦片。当然，按照清朝的司法，鸦片贸易是不法的。林则徐因禁烟而召京觐见时，与龚自珍有交流，龚还写了《送钦差大年夜臣侯官林公序》。龚自珍去世那年，清朝与英国征战，英国强占了喷鼻港。


龚自珍的记录和《大年夜清会典》的纪录，阐清楚明了清朝的主不雅不雅念，而不是当时清朝与列国交往的客不雅真情；而这种主不雅不雅念又真实地表达了清朝国际政治不雅念。清朝此时没有平等国家的不雅念，在官方文献中的“外国”有三个观点：一是朝贡国，二是通商国（贸易国），三是“化外”。这三个不雅念也不是完全清晰的，分外是通商国与“化外”。清朝不与通商国发生政治上的关系，假如有通商国（如荷属东印度公司、葡萄牙、英国）或者非通商国（罗马教廷）派使节来北京，一样平常会纪录为“贡使”。


当时或本日的荷兰、葡萄牙、英国和罗马教廷知道清朝将他们列入朝贡国，必然会很生气，觉得是一种污辱。但对龚自珍来说，并无矮化泰西之意。中国当时是一个崇尚儒学的国家。儒学的常识代表着文明的程度，即所谓的“修养”。没有“修养”则属于“化外”，属于戎狄体系。这恰是传统的“华夷不雅念”。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都有自己的“华夷不雅念”，如朝鲜王国、日本和越南。龚自珍将“泰西各国”列入朝贡体系，从他的不雅念来说，该当算是表扬，即“化外”之国有心“向化”。


然而，任何工作都邑有例外。清初与清中叶时期，清朝对外关系中的例外，便是俄罗斯。






《尼布楚合同》


因为俄罗斯向远东地区的扩大，又因为清朝平定准噶尔的战斗，清朝与俄罗斯有着多重多次的交往。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两国签订了《尼布楚合同》，划定了东段界限。1727年（雍正五年）两国签订了《恰克图合同》，划定了北段界限。两国之间有着文移往来，有着商务活动。俄罗斯的使节来过北京，清朝的使节也去过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俄国在北京还有一个东正教教士团，而这个教士团中还附有进修中文的门生。纵然以近代国际政治不雅念来看，两国关系也属于平等关系。这些大年夜多是康熙、雍正年间的工作。到了乾隆年间，清朝平定了准噶尔，清朝与俄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


在清朝官方的记录中，理藩院属下的朝贡关系还有中亚诸国，大年夜多是乾隆年间发生的，来北京的次数也很少。对此的钻研也不充分。


“表文”——应用汉翰墨和不应用汉翰墨的亚洲七国


清朝官修文书之以是将英国列为“朝贡国”，是由于英使马戛尔尼所上的“表文”。这份英王乔治三世给中国天子的信，在翻译历程中有着许多处更改，对清朝应用了尊称，对本国有点降级。其第一句就有点问题：“英吉利国王热沃尔日敬奏中国大年夜天子千万岁”，“国王”“敬奏”“大年夜天子”三个用词，在中文中有着显着的等级意义。文内还有“向化输诚”“敬献表文”等用语。马戛尔尼的“表文”为何这么翻译？又是谁翻译的？现在还不太清楚。马戛尔尼使团虽有中文翻译，但可以肯定，他们的中文常识与儒学常识是不充分的；必定有人赞助改动，改动者是中国的官员照样西方的传教士？牛津大年夜学的沈艾娣教授（Henrietta Harrison）正在钻研马戛尔尼使华，或许能揭开内中的秘密。然而，英国向清朝提出的各项要求，译文照样大年夜体准确的。


我们这里必要提醒大年夜家留意的是光阴，马戛尔尼使华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下面所讲的内容大年夜多是乾隆年间的。


被清朝列为朝贡国的七个国家中，朝鲜、越南、琉球当时应用汉翰墨。他们的表文都是用汉翰墨写的，他们的官方文献也是用汉翰墨写的——朝鲜有《朝鲜王朝实录》（《李朝实录》），越南（阮朝）有《大年夜南实录》，琉球有《历代宝案》。这些表文可以与三国的官方文献对比起来看。由此可以证实，这三个属国的表文，意思应该是准确的。






老挝万象工艺品店，门前有木制对联。


下联上的小字


我们以前有一种误解，觉得朝鲜王国、越南王国、琉球王国以前有着自己的说话翰墨，这种说法至少是不准确的。我曾在老挝万象的一家市廛Indochina Handicraft，看到门口挂着一副木制对联，上联是“国皆曰贤柳阃多年称幹”，下联是“帝怜其老枫庭今日赐升”，上联上有小字“保大年夜丁丑春”，下联上也有小字“护城□衙正管杨德礼，副管黎廷树、潘文讌，正队阮■、阮璟、阮仁，副队吴涵、杜珍、阮琏、阮墉、桂山、王勒，隶目段谨、阮钱、权充，率队黎酌同恭喜”


（拜见上图）


。“保大年夜”是越南阮朝着末一位君主，1926至1945年在位，在法国统治下仅存小朝廷，并无政治权力。“保大年夜丁丑春”即1937年春。从“柳阃”“枫庭”来看，这里的“帝”应指保大年夜帝，对联的意思是“护城□衙”的大年夜小官吏祝贺其上司得到升迁，只管小朝廷的官员在当时也没有什么实际权力。市廛的老板显然不懂汉翰墨，将门联挂反了。我们看这样的翰墨当然是懂的。但我要提醒的是，我们在老挝万象看到的这付对联，不是中文而是越南文！□在中文似无此字，很可能是越南汉字。在南韩和北朝鲜、在越南、在琉球的古建上到处都是汉翰墨，我们不能算作中文来看待，而要算作朝鲜文、越南文、琉球文来看待。四十多年前，我到广州中山大年夜学读书，大年夜多半广州人听不懂通俗话，但写下来就懂了，而广州话语法与北京话也有对照大年夜的差别，更何况当时许多广州白叟还不识字。我曾经问过日本京都大年夜学的一位教授，日本为什么没有废掉落汉字？他说，一种翰墨应用了一千年以上，究竟属于外国文化照样本国文化？真是宇量气度广大年夜、大年夜国派头。朝鲜、琉球被日本统治后，应用日本语；北朝鲜和韩国分手自力后，先后应用世宗大年夜王的《训夷易近正音》，即谚文。越南被法国统治后，法国为其编了一套翰墨。同被法国统治的柬埔寨与老挝，继承应用原本的翰墨，法国并没有给柬、老两国另编翰墨。而现在的北朝鲜、南韩和越南，他们昔时应用的翰墨已经成为“外国翰墨”了。


这只是一段插曲。






琉球国尚育王的年头?年月开笔，应用清朝年号，藏于首里城，因大年夜火而毁。






越南胡志明市（西贡）国立博物馆陈设的越南夷易近俗蜡像，对联为：“忠孝绍其裘两润对山河并壮，义仁垂福荫三多同日月长明”。从辞意来看，似为挂反。






朝鲜王国官方文献《承政院日记》等






《承政院日记》之内文


不应用汉翰墨的缅甸、暹罗、南掌、苏禄四国环境，就大年夜不相同。


清朝时期的东南亚，缅甸、暹罗是大年夜国，有着自己的说话翰墨和历史纪录。他们表文又是怎么样呢？